脚 步

文/ 仝志明

我的童年是在江北的一个小城，每天上下学要穿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巷，鹅卵石大小不均，光打得五色锃亮，和日子呼应。

小巷两旁民居黑瓦青砖，高矮不一，出了巷子是一条街市口。街面不宽，连片的菜蔬摊，每天清早人流如潮，喧嚣着生活的气息。沿街各色小店、手艺挑子，开面绞脸的，画像的（那时还有照相馆，但普通人家都舍不得花钱拍照），编篾箩修锅修脸盆的，看小人书的。从街上走过，鱼虾菜蔬味，咸菜酱油味，不一而足。

小巷子往里走，蜿蜒曲折，一条通往后坡水塘，一条延伸经过我家后墙。我家很小，需环绕穿过几户人家，才进到最里间独门独院的我家。准确说，是老派的四进庭院。据说原姓“资”，后来充公被出租，细节不知，我也没具体打探。

后墙原有一扇“窗”似的孔，被砖石封住。巷子路势很高，只比我家后墙窗户略低一些。那时候夜晚没有电视看，也没有什么娱乐。夜晚非常安静，静得能听见后墙行人间歇走过的脚步声。

记得家里没什么大物件，甚至没有一台收音机——那时叫半导体，只有隔壁邻居家有。晚饭后我们经常窜到邻居家，找大萍、大兵听“小喇叭开始广播了”。回想起来，曾经听过哪些故事早都忘了，只记得经典的开始曲“嗒滴嗒、嗒滴嗒、嗒嘀嗒——嗒——滴——小朋友，小喇叭节目开始广播啦！”。当然，这是孩子们的专属节目，也有老少皆爱的刘兰芳的长篇评书《岳飞传》《杨家将》。刘兰芳惟妙惟肖模仿的“嗒嗒”马蹄声、“嘎吱”开门声印象深刻。还有就是很长一段时间，我们都在讨论猜测，这个刘兰芳到底是男的、还是女的。

我爸是在隔江另一城市的电厂工作。爸上的运行班，每一轮转可以探亲回来小住，那几天是我和姐最开心的日子。孩子总是嘴馋。爸回家，意味着家里养的鸡如果长大了，就可以杀了吃，或者妈会买些平时舍不得买的螃蟹、牛肉、河虾之类。平时吃不到的美味，这会儿饱饱口福。一般回来的日子大致固定，如果放学早，我和姐姐会跑到城东门的路口等，有时候会看到爸大步从远处走来，我们撒欢地跑过去，扑到爸宽厚结实的怀里。

我爸个不高，但常年喜爱锻炼，身体非常强健壮实。我最喜欢“猴”到爸的肩上，他可以一直扛着我走回到家。多数情况下，等不到爸的身影。但我和姐乐此不疲，在城东路口等待就很开心。偶尔有过几次，大概到了夜晚我们已经上床，听到后墙传来熟悉的脚步声，我一下就嚷嚷起来：“妈，我爸回来了，我爸回来了。”

妈擦火柴点亮煤油灯，过一会儿，果然看到是爸到家了。家里顿时感觉像过年一样高兴，爸照例要检查一下我们姐弟长得咋样了，喊我和姐掰他的手腕，我和姐合力抱住爸的一只手腕，使劲掰、使劲掰，最后双腿悬起，也压不下爸的手腕，一家人开心地笑了。

大概在我三年级左右，搬家到了马鞍山，一家人终于住在一起。记得开始住在电厂的老四楼。那时家中没有电话，到了夏天，我和姐有时候跑到厂大门口，门卫叔叔伯伯就帮忙给爸打个电话，大概十多分钟，远远地看到爸快步向我们走来，手里拎着一个圆柱型的铝制饭盒，里面有消暑的冰酸梅汤，我们欢天喜地地接过来。鲜有一些锅巴，这是我最喜爱的零食。

爸上运行班，一直到退休都是，他习惯了上运行班。自由，时间多，这样方便他参加市体委田径队的体育运动。

到了冬天，爸下夜班，间或会带来点心。有时候到家了，我们已经睡着。但我能听出爸的脚步声，人也是半睡半醒，只是身子不愿意动。爸看看我没醒，对妈说：“唉哟，带了肉包子，还热乎着，小志明怎么睡着了？”我就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问：“爸，肉包子在哪？”

爸喜欢长跑，也希望我和姐把身体锻炼好。每天放学到家，我和姐第一件事不是做作业，而是锻炼。蹲马步、月腰、深蹲、仰卧起坐，多组负重项目等……有一次老师来家访，看到我们在家中搞锻炼，非常地吃惊，第二天就在班上夸奖说我学习知识和锻炼身体两不误，全面进步，大家应该向我学习，我就有点小自豪。

礼拜天，爸有时会带我们姐弟去江边沙滩、大堤或上山跑步，马鞍山、人头矶等附近的山都跑过。马鞍山后山有段斜坡比较开阔，没什么树木，大约一百多米长，我们跑上去，再走下来反复地跑。马鞍山周边过去我们叫“老鹰窝”，那时跑步时确实能看到老鹰在山谷中展翅盘旋，据说以前还有狼出没。我爸步幅不大，但步频奇快，能迅速地在山坡上来回跑很多趟，矫健的步伐像豹子一样敏捷而有弹性，山鹰在山谷翱翔，还真有点武侠修炼的感觉。

早晨，爸肯定也不放过我们。只要不下雨雪，晨练是必须的。多数沿江边小路一直跑到市运码头后面很远，估计至少有十多里路。但其实我怕早起，很讨厌晨练。有时候爸领着姐在前面跑，我就在后面慢慢地跟跑，跑到一半我就溜回家，爬上床又睡个“回笼觉”。其实，论天赋，我的运动素质不错，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不喜欢运动的人，竟然有很好的运动基因——竞走、长跑、短跑、跳远、跳高，甚至举重，多个运动队的教练经过测试，都觉得我是棵好苗子，但我始终懒散不爱运动，爸就觉得很可惜。

再后来，慢慢的就只有姐陪着爸早起锻炼，也到田径队参加运动。我呢，虽然不锻炼，还是受到一些影响。也会早起，到校园玩玩单双杠，或到江边、山坡看看书背背课文单词，也算是一种轻微的运动吧，至少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。

爸的长跑在电厂小区、甚至在马鞍山都小有名气。一次厂里搞比赛，爸应邀参赛，遥遥领先地跑在前面，围观的群众有人对我喊：“嗨，你爸是专业的，怎么也来比赛啊？”其实，他们应该知道，我爸和他们一样也是普通职工，只是平常喜爱锻炼，并非什么专业运动员。没办法，你某个项目搞的出色，成了特长，别人就认为你是专业的，认为和你同台比赛就不公平，其实是他们没有真正公平地看待我爸平时辛苦锻炼的付出。后来，厂里再搞什么比赛，爸就不参加了，他不喜欢听别人说闲话。再说，大家说他是专业的，爸还认为这是肯定和称赞，证明他的长跑运动是有成果的，得到认可，爸也就更不计较了。

爸很少带我们出去玩。一次夏天，爸说要带我们去采石公园玩，但并没有到市里坐公交车，而是带着一家人从江边江堤向翠螺山方向走。马鞍山市的地理风貌是“九山环一湖，翠螺卧大江”。也有说“出大江”，我喜欢用“卧大江”，感觉更有虎踞龙盘的气势。翠螺山在其中独占一景，可见其形貌雄奇独特。一大早，我们向着朝霞而行，早已看到翠螺山在前面，似乎并不远，但走了很久也没到。爸说“这叫‘望山跑死马’，看着近、走着远。不过，坚持一下，再过十分钟就到了……”结果，不知道走了多少个十分钟，才终于走到采石公园。我们都已累得不行，但爸登山时仍然如履平地，丝毫不见疲态，等我们进了依崖石修建的三元洞。那儿有间茶室，有卖采石茶干的，这是当地最出名的特产。当时的茶干真好吃，可作菜，可作点心。后来听说茶干厂关门了，工人们四散后有手艺的人就自己制作茶干卖，很多家都有，质量就良莠不齐，可正宗的就不知道到底是哪家了，反正感觉不如以前的好吃。吃了茶干，我们总算恢复了一些体力，走在山林间也不觉得那么热了。山路边，爸捉到一只知了，我就一路捏着它吱吱叫，也不觉得疲倦。一边玩，我爸一边就讲三元洞、燃犀亭、李白对酒捉月等有趣的传说。爸是个很会说故事的人，平时除了锻炼，就喜欢看书，特别是历史故事、人物传奇之类，听的我们津津有味。不过，现在再回忆，记的最清楚的还是一家人累得不行、不停地走，还有爸沿着江堤行走在最前方，始终迈着他坚定的步伐。至于采石公园的景致，反而记的不多。

姐和我也先后进了电厂工作。过了几年，外甥璇璇出生，爸妈就升级当了爷爷奶奶。逗弄外孙是爷爷的怡情趣事，外孙骑在爷爷的肩膀上，爷爷仍能健步行走很远。

初时，姐家住在雨山湖北门附近，我爸就经常带着璇璇到雨山湖公园、鹃岛、儿童公园、沙塘北湖等处游玩。这时，我开始喜欢摆弄摄像机。我家算是较早购买家用摄像机的一员，有时我就跟在旁边拍摄，记录爷孙的欢笑。那时候摄像机还不普及，手机还处于“大哥大”，甚至是BP机的年代。路人见我拿着摄像机拍摄，还以为电视台在采访，纷纷害羞躲到一边，我爸却早已适应如常，旁若无人地坦然健步，大声说话。

后来，我把影像转成数字影像录入电脑，可惜因为摄像机损坏后，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录影再没能录入。但璇璇和包括我自己孩子的儿时影像，还是转录了不少，保留了他们童年的金色记忆，不像我们小时候照片少得可怜。

随着外孙、孙子长大，到了外孙上大学的时候，老爸已经退休好几年了。如果不是录像的存在，好像没怎么用时间，孩子们就都长大了。孩子们一旦长大，好像就不怎么跟老人亲了。他们开始玩手机，打电脑游戏，看电影，找同学玩，反正家里待不住。偶尔到爷爷奶奶家，也不大和爷爷奶奶说话，不像小时候，可劲儿缠着爷爷出去玩，买火车侠、各种玩具，或带到小朋友多的地方，大家一起疯玩。

爷爷奶奶从给孩子送吃喝零食、买玩具衣物，渐渐过渡到只有一种——封红包。因为也不知道买啥，他们合意不合意，甚至过渡到他们不懂不会的手机送红包，只好把红包给了我和姐，我们再转成电子红包给孩子。

孙子们来的少了，爷爷奶奶的时间倒是多了，他们开始忙活自己的养生运动。我妈还好，各种广场舞、太极操，大家一起运动一起聊天。我爸呢，又开始摆弄起他年轻时最爱的运动——举重，自制了各种负重器械。家里练，出门练，乐此不疲。更多的时候，他喜欢弄点小酒，一边喝，一边观看孙子们童年的录像，百看不厌。

可能是我爸锻炼得太过了，也可能是年轻时冷水冷风见多了，爸的腿脚慢慢不好了。后来，甚至酸硬弯不下去，上下楼都费劲，用了各种药、别人推荐的秘方也没见好。直至一位医生给我介绍了一方药，用了一个疗程，发现很有效，坚持用下去，才慢慢有所改善好转，但毕竟不复如前。现在爸妈出门散步，都是我妈在前面大步地走，我爸反而落后，亦步亦趋地跟着。虽然爸行动不如往昔，但他喜爱运动始终不变，也爱出门看看各处风景，只是不能跑远，运动量小，散散步溜个弯。

爸年纪大了，很怀念老家县城的鸡笼山，念叨着要去看看现在的山色风光。因担心爸腿脚不好，拖了一阵子，后来实在拗不过，找了个节假日，驱车前往。

鸡笼山属于小景点，但经过历年翻新修葺，景色已然不同以往。山寺楼阁依山修建，树木葱郁。经过一处声控喷泉，爸兴致勃勃地喊泉，大声喊。爸的身体素质好，底子还在，声音洪亮，泉水喷得老高，爸高兴地孩子一般，让我们用手机拍下来。嶙峋山石、奇树异花、亭台楼宇各处景点，爸和妈兴致很浓地留影。

进入山道，才发现，山虽然不高，但山路逼仄而陡，很多年轻人登山也要手脚并用，甚至一些胆小的女同志都不敢往山下看。我和姐要搀扶爸登山，爸脾气很犟，我们一伸手就发火，大声宣布：“这座小山算什么，我自己很轻松就能上。”到了陡峭地方，爸手拉铁链借力，横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。游客们看到，纷纷赞叹：“嘿，这个老爷子，可真厉害！”

爸终于是第一个登上了山顶，我们紧跟而上。看着爸不太坚实但步履坚定的步伐，忽然感觉爸依然年轻仍然强壮，而且一直带领着我们，紧紧跟随他坚强的脚步，不停地向上攀登，不知疲倦，饱览着无限美好的山色风光……